观察使:考察州县官吏政绩的官。
贞元十九年,子厚由蓝田县尉升为监察御史。顺宗即位后,子厚任礼部员外郎。当时遇到当权的人得了罪,他被视为同党按例被遣出京城做州刺史。还没到任,又按例被贬为州司马。子厚职位清闲,更加刻苦上进,专心阅览、记诵,写诗作文,就像泛滥的江水、蓄积的湖海那样,诗文的造诣可谓博大精深没有止境,但也只能尽情地寄情于山水之间罢了。元和年间,曾将他和一同被贬的人召回京城,又再次一同出京做刺史,这次子厚被派到柳州。刚到任,他慨叹道:“这里难道就不值得做出一番政绩吗?”于是随着当地的风俗,制定了劝谕和禁止的政令,柳州民众都顺从、信赖他。当地风俗:借钱时习惯用子女做人质抵押借款,如果到期不能赎回,等到利息和本钱相等时,子女就要沦为债主的奴婢。子厚为借钱的人想方设法,让他们全都能把抵押出去的子女赎回家。其中特别贫穷实在没有能力赎取的,就让债主记下人质当佣工所应得的酬劳,等到酬劳和借款数额相等时,就要债主归还人质。观察使把这个办法下放到其他的州,才一年,免除了奴婢身份而回到自己家里的就有近千人。衡山、湘江以南考进士的人,都以子厚为老师。那些经过子厚耳提面命指点过的人,从他们撰写的文辞中都能看到很可观的章法技巧。
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,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18,当诣播州18。子厚泣曰:“播州非人所居,而梦得亲在堂,吾不忍梦得之穷,无辞以白其大人,且万无母子俱往理。”请于朝,将拜疏18,愿以柳易播,虽重得罪,死不恨。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,梦得于是改刺连州18。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征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18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,真若可信。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,落陷阱,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,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,闻子厚之风,亦可以少愧矣。
中山:今河北定县。刘梦得禹锡:刘禹锡,字梦得,唐代中期诗人、文学家、哲学家、政治家。
诣(yì):往。播州:治所在今贵州遵义。
疏:向皇帝陈述意见的文书。
连州:治所在今广东连县。
诩诩(xǔ):象声词。强(qiǎnɡ):勉强。
当子厚被召回京城又出京做刺史时,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遣放之列,应当前往播州做刺史。子厚流泪说道:“播州不适宜人居住,而梦得的母亲还健在,我不忍心看到梦得的困窘处境,无法向母亲交待,况且也绝对没有母子一起去往贬所的道理。”准备上朝,上疏请求,愿以柳州和播州交换,就算因此再次得罪,虽死无憾。当时正好又有人将梦得的事报告了朝廷,梦得于是得以改为连州刺史。唉!人在困窘时才能表现出他的义气和气节。如今人们互相爱慕敬悦,你来我往彼此宴请,追逐游戏,强颜欢笑表示谦卑友好,频频握手表示肝胆相照,对天发誓,痛哭流涕,表示死也不会相互背弃,似乎像真的一样可信。然而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,哪怕只有毛发那么细小,也会反目相向,好像从不认识的样子,这个已落入陷阱,那个不但不施以援手,反而乘机排挤,落井下石,前面说到的那种人都是如此。这种事情恐怕连禽兽和异族都不忍心做出来,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,他们听到子厚的为人风度的话,也该稍微感到有些惭愧吧。
子厚前时少年,勇于为人,不自贵重顾藉18,谓功业可立就,故坐废退。既退,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,故卒死于穷裔18,材不为世用,道不行于时也。使子厚在台、省时19,自持其身,已能如司马、刺史时,亦自不斥;斥时,有人力能举之,且必复用不穷。然子厚斥不久,穷不极,虽有出于人,其文学辞章,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,如今,无疑也。虽使子厚得所愿,为将相于一时,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顾藉:顾惜。
穷裔:荒远之地。
台、省:均为唐代的中央政府机构的名称。
子厚年轻时,勇于助人,不知道看重、顾惜自己,以为功名事业可以很快成就,结果反受牵连而遭贬。被贬后,又没有赏识他的有权有势的人拉一把,所以终于死在穷困荒远的地方,才能得不到施展,抱负没能实现。要是子厚在御史台、尚书省任职时,能够谨慎持身,像后来做司马、刺史时一样,也就不会遭受贬斥;要是遭受贬斥时,有人大力举荐他,他也会重新被起用而不会陷入困境。但是如果子厚被贬斥不久的话,他的困窘如果不到达极点,他就算有过人之处,他的文学辞章,必定不会致力钻研,从而流传下来像今天这样,这是确定无疑的。虽说让子厚满足了自己的心愿,可以使他在某个时期内出将入相,但用那个来换这个,什么是得,什么是失,一定有人能分辨清楚。